老家 蒋子丹
第一次回老家,竟是在我年过半百之后。此前,这个被我在履历上无数次填写过的籍贯——湖南涟源,在我的意识里是模糊的、暗淡的,甚或有些隔膜和疏远。然而当我真的走在回乡的路上,听着熟悉的乡音从这儿那儿传来,忽然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,随着略显嘈杂的市声涌动,给我心中注入温存的暖流。一个曾经让我费解,而且多年来不得其解的疑问,在这暖流里,如雪后初晴的冰凌被阳光照射,正慢慢融化。
这个疑问与父亲蒋牧良的死有关。1973年初,父亲从“五七”干校的“牛棚”里被放出来,有了起码的人身自由。然而一俟获得自由,他张罗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要回老家看看。没有事先的联络,也没有任何人接待,年迈的双亲,乘硬座火车挤长途汽车,直奔他们心向往之的老家而去。据说他们在故乡每到一处都被热烈欢迎待为上宾,如同旧时衣锦还乡的贵人。父亲这个自青年时代就出去闯世界的湘中弟子,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滩,靠着自己的一支笔,跻身于左翼知名作家行列,被传说做了官、犯了罪,现在又将官复原职。他似乎肩负着蒋氏家族光宗耀祖的责任,只要他重新站到祖坟前,就是叫乡亲们振奋的消息。谁也没有想到,此次荣归故里成了父亲生命的句号,返城的途中,他不慎跌了一跤,伤虽不重但引发其他病症,两个月之后竟弃世而去。
那时正值阴冷的冬季,在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眼中,周围的一切都笼罩着愁云惨雾。清理父亲的遗物时,我冲着一只灰色旅行袋发呆,上边残留的一片黑黑黄黄的泥斑水渍,记录着父母回乡之路的艰难。绵绵阴雨中的村庄,泥泞不堪的道路,路上走着步履踉跄的双亲,老家就这样将一幅晦暗的画面印在我的脑海。同时印下的还有一个多年来不能释怀的疑问,那个偏僻山村究竟有什么在吸引他们?
某次聚会遇到一位家乡人,说起他曾经看过我的散文《乡愁》,对我关于故乡的记述只有长沙而与涟源无缘颇为不满。我回答他说,大概因为我从来没回过老家。他又说,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?我嘴上不说,心里明白,那是一个我不愿接近的伤心之地。
事情往往就这么赶巧,没过多久,我收到赴娄底、涟源采风的帖子。笔会的组织者对我说,你到现在都没回过老家,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。我便也觉得说不过去,还隐隐生出了些微歉意。于是,距离父亲最后一次还乡三十六年之后,我怀着那个疑问,也怀着不知是对谁的歉意返回了故乡。
回到山塘蒋家冲,是一个下午。从涟源市区驱车前去,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路程。我从车窗里看着迅速向后移去的景物,感觉到脉搏正在渐渐加快,等到我的脚步踩着鞭炮炸响的节奏,走进我家的祖屋时,胸口怦怦跳动的心脏却忽然像要停顿了一样安静下来。我分明在满眼沧桑景物中看到父母双亲的尊容,他们好像在对我说,你终于回到了这里,来了就好。当我坐在远房亲戚们围拢的桌子旁,听他们回忆着父母在这儿度过的时光,急切而又热情的话语,让我一下子就明白了,族人是如何将父亲视为他们的光荣,而父亲又为何对这片屋场有那样的眷恋。
在中国文化的传统中,故乡和母亲有着同样的含义,母亲孕育了你的血肉躯体,故乡孕育了你的文化魂灵。一个人的口音、神情,举手投足的方式,待人接物的行为,对饮食和穿着的偏爱,对色声气息的感觉,全都在童年被故乡训练和塑造。就算你在弱冠之期走了出去,天远地远一别经年,纵使你看起来已经融入了异乡的群体,还是离不开故乡无处不在的气场。特别是当你被人冤枉遭遇迫害,精疲力竭心灰意冷之际,最先想的人只可能是母亲,最先忆起的事只可能属于故乡。当你的肉身一天天老迈,母亲的怀抱已成遥远的追忆,故乡必定跟你日渐亲近,像一句宿命的箴言越来越响亮地召唤你,直到你回归生命的起点。我在一片浓重的乡音里,懂得了父亲为何选择了返乡作为自己最后的旅程。正好比一个离家已久的孩子,终归要回到母亲身边一样。至此,心中的块垒已然冰消雪化。
对游子而言,故乡永远是宽宥而慈祥的。那些天倘佯在湘中的山山水水,它的丰饶美丽一再将往日冷色的记忆刷新遮蔽。无论娄底长街灯火的璀璨光焰、紫鹊界梯田的清新葱翠,还是梅山龙宫琳琅的幻景,在我眼里都格外热烈和明快,即使是令人略感沧桑的锡矿山矿区,也在其厚重历史的衬托下,显出一种遒劲的力量。我曾经疏远的故乡,一次次让我惊叹不已令我刮目相看的故乡,不知不觉已经用不矜之大美征服了我。
匆匆几日一闪而过,老家又在飞机的机翼下重新回到了记忆中,但我相信这短暂的一晤,在我生命中注入的乡情,已足够我用来解读故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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