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番薯》龙应台
洋葱、花菜、胡萝卜、青椒……一篮一篮蔬菜水洗过般青翠。我拎起一个沾了土的番薯,心里一阵喜悦:十个月大的孩子今天将吃他生命中第一口番薯,世界上有这么多甜美的东西等着他一件一件去发现,真好。“你们是怎么处理番薯的?”有人在背后问我。
是个五十几岁的妇人,带着谦和的微笑。不等我回答,又继续说:“我只会放在水里煮一煮,你们东方人一定有比较高明的吃法……”
也许,但是我这个东方人只会把番薯丢在水里煮一煮。实话实说,她显得相当失望。
“我是以色列人,在苏黎世住了二十几年。我不喜欢瑞士!”
不喜欢这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国度?为什么?
“工业高度发展,环境都被破坏了,你看,树也被砍了,草原上盖房子,大自然愈缩愈小……”
她抱怨着,我心里在说:妇人,你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,在瑞士说环境污染?
我看到的湖,清得可以数水中的水草石头,雪白的天鹅、黑色的野鸭在雾中若隐若现,栗子落进湖里几声滴落。我看到一里又一里的草原,草原边有郁郁的森林,林中有潮湿长着果莓的小径。苹果树扎根在草坡上,熟透的红苹果滚下坡来,被花白的乳牛蹄子踩碎。牛脖子上的铃铛在风里叮当叮当传得老远,而她在抱怨大自然被破坏。
“我比较向往你们中国,人与大自然和谐共存,尊敬大自然,体认人的渺小……”
我忍不住笑起来。又是一个向往东方文明的西方人!她大概在书店里买了两本封面优雅的介绍东方哲学的书,用空灵的画与空灵的文字谈禅、说老庄。她怎么不知道哲学与现实生活的距离呢?她显然不知道洞庭湖30年来缩小了一半,也不知道台湾的民众日日在呼吸污染的空气,在几近“死亡”的河流中捕捉含重金属的鱼;山林缺少水土保持,水灾频发……
“我也不喜欢瑞士人的物质主义,一心一意只是钱、钱、钱。他们根本忘记了如何简单地去生活。你们中国人就不会这么功利,你们比较讲究精神性灵上的追求,对不对?”
望着她热切的眼睛,我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。
“而且,在瑞士,人的心很冷,人与人的距离很远。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美丽的房子、昂贵的汽车、漂亮的花园,可是人与人之间没有温情,房子越大,人越寂寞。你们中国人很讲感情的,不是吗?”
“是的。”我很肯定的回答,她开心的笑了。可是,我没有办法对她解释中国人与瑞士人一个重要的不同:中国人对“自己人”讲感情、重道义,对陌生人却可以轻易践踏。瑞士人或许对“自己人”非常冷漠,但他们对陌生人却显得相当温情。我若带着幼儿出去,一路上不断有人帮我开门、关门、提菜篮、推婴儿车,连公共汽车都会在开动之后特别为我停下来。
“住上几年你就会知道,”妇人握着我的手道别,“瑞士实在不可爱!你一定会想念中国的。”
我已经在想念中国了,可是我想念的中国不是她包装精美的东方幻想国,而是一个虽有病痛却生命力强韧的地方。
拎着番薯回家,要放在水里煮一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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